□介霞
记忆如一方不可轻易揭开的补丁,也是我不可轻易掀开的疼痛,就在云雾里遥见家乡街景的轮廓,隐约之中,母亲依旧在昏黄的灯下缝缝补补。节俭的母亲,总是缝缝补补,在针线的穿引中,把时光缝得结结实实。
母亲年轻时,梳着一年四季都不会改变的发型: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,长长的顺在肩膀两边。母亲每天总是把辫子梳理的整洁光滑,没有一丝杂乱。她身穿一套粗布衣服,颜色灰突突的。在我记忆里,母亲几乎没穿过新衣服。
(资料图片)
父亲常去北京出差,总是不忘为母亲买几件漂亮的衣物回来,而他从未给自己买过任何东西。父亲的眼光不错,最让我眼馋的是一件灰粉色长款棉袄和一件紫罗兰短款灯芯绒棉袄,两件棉袄都是“面包立领”。在上世纪80年代的小县城,那可是了不得的时髦衣服。“面包立领”又厚实又蓬松,严冬里可以保护脖子,抵挡风寒。母亲试穿后便将这两件棉袄小心翼翼叠放在箱柜里,每隔几天,母亲都会拿出来欣赏一番,但我从未见母亲穿着新衣服出门。时髦的棉袄一直静静等待在箱柜里。那时候父亲已经是县城里为数不多“万元户”当中的一员,但是,在苦水里泡大的父亲和母亲,依然保持着勤劳和节俭,一件旧衣服总是穿了又穿,补了又补,真就是“缝缝补补又三年”。
我上小学五年级时,那两件棉袄在箱柜里已放了两年,母亲依然舍不得穿,仿佛那是两件无价珍宝,只有珍藏起来母亲才会安心,穿在身上就会不踏实。
我对那两件漂亮的棉袄爱慕已久,那天趁母亲不在家,便从箱柜里拿出棉袄,尽管套在我瘦小的身上有些晃荡,但我还是擅自穿着去了学校。
母亲的时髦棉袄就这样被我霸占了,一直穿到我上初中,那件粉色的棉袄给了妹妹穿,那件紫色的棉袄母亲继续穿,又穿了十几年,已经褪成灰突突的颜色,紫色的灯芯绒也被时光磨平,母亲却依然舍不得扔掉。在母亲手里,每一件物品都是物尽其用,甚至再次缝补继续发挥着最后的余热。
父亲和母亲总是闲不下来。母亲在家白天辛勤劳作,晚上在灯下缝缝补补,全家的衣服洗了又洗,在缝补之后穿了又穿。在他们的脑子里,只有如何改变生活和如何勤俭持家……
40多年过去了,父母年近古稀,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节俭,他们不敢也不能脱离节俭的日子。我们为父母买了衣服,却总被他们责骂,买那么多新衣服干吗,已经有很多衣服,穿还穿不过来呢,买回来的鞋一辈子都穿不完的,净瞎花钱。
我很想,走得很慢,很慢,让时光慢下来,让衰老慢下来。用我笨拙的手指,穿针引线,为母亲一点一点去缝补心里的痛。慢下来,在宁静中瞥见了落在后面忧伤无助的灵魂,瞥见了落在后面的早已消失不见的老屋。那个简洁的房子里,有母亲朴实美丽的青春,有母亲日复一日艰辛的劳作,有母亲偶尔轻轻哼唱的歌谣,有母亲想念她母亲的泪滴。
在与往事恍然相逢的瞬间,我突然领悟到岁月的慈悲与包容。领悟到无声而朴素的母爱。朴素的,像极了母亲自己,像极了母亲朴素的衣服和面容,朴素的言语和举止。朴素到有时候竟然无法感觉母爱的存在。太过朴素的母爱,以为母亲不够爱我们,以为母亲只会勤俭持家,从来舍不得为我们姐妹买崭新的衣服和解馋的食品。即使春节,母亲也只是给我买了新衣服,却让妹妹穿我的旧衣服,妹妹心里极度的委屈。我和妹妹心里都很不高兴,总是撅着嘴巴,极不情愿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花布鞋子。仔细端详母亲的针线,每个针角的长短和间隔都一模一样,似乎并非出自母亲的手工,而是经过机械运作出来的。小小的、密密的,有时候甚至无法识别那竟然是块小小的补丁。而我们总是怪怨母亲的过度节俭,总是无法理解母亲。那时候的埋怨和苦恼,直到今天才化解,原来世间最朴素的爱,就是母亲内心沉沉的、稳稳的爱,永远保持一种恒定、暖暖的温度。如母亲的缝补,小小的针脚,细细密密缝制出温暖,缝制出结实。母亲的爱从来都是这么踏踏实实的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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